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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 | 一个非常危险的犯罪分子

路内 楚尘文化 2021-03-31

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040篇,选自路内的小说集《十七岁的轻骑兵》,原题为《没有谁是无辜的》。


路内是一位阅历丰富、心思狡黠的小说家。他的作品情节扣人心弦,每个人物都跃然纸上,给读者深刻的印象。时代裹挟与业力流转下个体的尊严与慈悲,是他作品一以贯之的气质。
你喜欢这篇小说吗?你认为这些“外地人”是“非常危险的犯罪分子”吗?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你的理解。


路内,小说家,1973年生于苏州,现居上海。著有《少年巴比伦》《花街往事》《慈悲》等。2020年出版第七部长篇小说《雾行者》,是国内文学不可多得的佳作。


那是六月里的一次短暂的实习,我们在一家研究所,专门研究五金加工的,各种金属如何切片,如何剁块,如何压扁。研究所离城很远,我们班上其他学生都去了好玩的化工厂,只有我和大飞被发配到这里。起初我们羡慕别人,后来别人又羡慕我们了。因为研究所虽然很无聊,但它毕竟干净,整洁,也没什么人来管我们。我和大飞每天找一个廖科长报到,上午在工场间的台虎钳上随便锉锉铁块,下午就可以自由活动了。相比之下,那些在化工厂实习的同学差不多累成了一条狗。


当时我们是化工厂技校八九级维修班的,我们不会修东西,也没人来教我们。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学好语文,数学,政治,还有其他机械制图之类的很文艺的课目,这么学下去我都替自己担心,我必须认识一下什么是锉刀了。


我和大飞经常溜出去,周围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六月里的荒草像噪音,四处乱长。阳光强烈,到处都是灰尘。可是你知道这并不是最厉害的时候,这只是个开始,到了八月它们才会真的发疯。


陈国真来视察情况。陈国真是我们当时的代班老师,他三十多了还没结婚,有些忧郁,冬天穿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十分拉风。有好几次我都想在小巷子里把他一棍子敲昏了,扒下他的大衣,穿着去找我最喜欢的女孩子丹丹。不过,此刻是夏天,陈国真到夏天就矬了,他似乎没有更多的衬衫,穿着一件地摊上的警用衬衫过来了。在一九九零年,这种地摊警服满大街都是,有时候你会看见一群穿警服的人在抓另一群穿警服的人。我从来不穿这种衣服,太不正经了,我妈看见了会哭的。


陈国真对我和大飞说:“我操你们俩的,你们怎么能分配到这么舒服的地方来实习?下个月你们俩给我去硫酸厂。”


我说:“陈老师,硫酸厂很远啊。”


陈国真说:“这里也很远,操。”



这里对大飞来说并不远,他家住在铁路桥外的新村里,那儿盗匪横行,马路边全是外地来的饥不择食的人们,他们偷自行车,偷井盖,偷电缆,偷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即使是大飞这么一个地头蛇,也觉得有点受不了。


陈国真把廖科长叫过来,问了问情况。廖科长和我们很熟了,他的老婆以前是我爸爸车间里的工段长,因此他说了我一些好话。比如我很热心,我很有礼貌。陈国真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廖科长随即说漏了嘴:“路小路还经常派香烟给我。”


陈国真说:“操,你是技校生,你抽烟是要处分的,你他妈的居然还派烟?”


我说:“入乡随俗嘛,陈老师。”


陈国真说:“你他妈的真是一个做工人的料子,操。”


然后廖科长和陈国真闲聊起来,说最近治安太差,到处都是偷东西的人,研究所也遭殃了,他们的铁块铁杠铁皮,到了晚上就会有人翻墙进来搬走。要是再这么偷下去,我和大飞就没有金属可锉了,只能锉石块。研究所人手有限,连廖科长本人都参与到了值夜班的队伍中,他希望我和大飞也能值夜班,因为我们看起来很剽悍,很能打,而且不太怕死的样子。陈国真说:“操,现在警察都死到哪里去了?警察但凡勤快一点,我这班级的学生就能抓走一大半。全抓走了更好。”然后陈国真又说:“这两个学生你也看看好,虽然没偷过铁块,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们偷过橘子,还把人店主的肋骨给弄断了。”


大飞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才低声说:“操你妈的。”


陈国真陪廖科长喝酒去了。中午我和大飞翻墙出去透透气,我们一致认为,研究所的围墙上没有装铁丝网才是招致盗贼的根本,那墙太矮。不过这不关我们什么事,铁块全部偷走了更好。我非常害怕切割金属的噪音,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我们沿着水泥小路往前走,周围都是荒草和树木,道路起初贴着围墙,后来渐渐分离,向着草丛伸出,延伸。大飞说得往反方向走会比较热闹,那是我们每天上班必经之所,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好看。我还是倾向于去陌生的地方。我们走了很久,脚上变成土路,能听见火车的声音,铁轨横在前方,它被高大的水杉树挡住了。列车开过时,那些树都在颤抖。后来我们走到铁路桥边,桥洞黑漆漆的,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


“前面什么都没了。”大飞说。


这种说法很可笑,前面怎么可能什么都没了?总有一些东西。我们不可能这么快地就走到世界尽头嘛。


大飞说:“前面就是些窝棚,住着各种各样你从来都没见过的外地人。”


“外地人很可怕的。”我说,“他们什么都偷。“


我们蹲在桥洞口抽烟,看着桥洞仿佛那地方马上就会冲出来一群外地人。我想想很好笑的。我偶尔也和大飞去顺点东西,水果啦,香烟啦,最大的一次我们偷了一辆自行车。但我们在此时此地竟然感到自己是正人君子,而黑色桥洞对面的外地人才是真正的,真正的,真正的小偷。



大飞很忧郁地伸手,摘了一朵路边篱笆上的花。


“不许摘我的花。”


我们回头看到了那小子,他坐在一辆轮椅里,用一双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们。这种目光假如出现在城里,会令他遭致灭顶之灾,但铁路桥那边实在是太荒凉了,而且他坐轮椅。


大飞很屌的侧过脸说,用耳朵对着那小子,“你什么?”


“不许碰我的南瓜花。”他说。


大飞看着手里那黄色的一朵东西,“哦,是南瓜花。我摘了一朵南瓜花,就等于摘了你一个南瓜,是不是?”


“是的。”他说。他说外地口音。


我打量着他身后的房子,那是一个贴着桥墩搭起来的毛竹棚子,盖着黑色的油毡布,里面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有什么。只有那些外地人,他们才住毛竹棚子。南瓜藤就长在随意搭起的篱笆上。


我还看到了他的轮椅,那是一张椅子加两个轮子做成的东西,虽然做工很糟糕,但也够他用了。他两条腿上全部打了石膏。


“你的腿是摔断的吧?”我说。


“你管不着,”他说,“你滚出去,这里是我家。”


“我要是吃了你一颗南瓜子,你是不是会认为,我吃了你二十个南瓜?”大飞还在微笑着跟他说车轱辘话。


“等到秋天它就是南瓜了。”那小子指着南瓜花,固执地说。


“等到冬天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操。”大飞嚷道。


我对大飞说别吵了,吵这个有什么用。难道你真的喜欢喝一个十四五岁的断腿男孩还他妈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在这个铁路桥洞边上吵架?你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应该很清楚,十四五岁的男孩,固执,傻缺,全世界都是他的。他这种仇恨的目光我见多了,发自内心同时又很像是表演。所有的小流氓都擅长使用这种眼神,其实它一文不值。


这时有一辆火车从我们的头顶开过,沿着铁路桥轰轰地向前。在它经过的几分钟里,我们都没说话。然后,大飞走向他,用脚踹了踹他的轮子,断腿的小子向后退去。


“你们不要碰我!”他尖叫起来。


大飞继续用脚踢着他的轮子。“我就是要碰你,碰你,碰你。”


毫无疑问大飞是被激怒了,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潇洒的男人,他很少被激怒。我靠着篱笆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大飞发飙,看大飞把断腿弄到了地上,用鞋尖轻轻地点着他的脑袋。那小子尖叫着在地上爬行了一阵子,一会又翻过身,企图咬大飞,但大飞敏捷地躲开了,继续逗弄他。


“大飞你够了,回去吧。”我说。


“过来帮帮我。”


“你打一个断腿还用我帮吗?”


“帮我把他的轮椅扔到河里去。”


“你不如把他的腿再打断一次算了。”


那小子真的惨叫起来了,这时他已经爬到了毛竹棚子门口。大飞轻蔑地一笑,顺势走了进去,然后我就听见在黑暗中大飞惊叫起来:“操他妈的,全是研究所的铁块啊。”我跟进去,眼睛盲了一下才渐渐看清,没错,研究所的的铁块,铁杠,铁板,全都堆在这里,上面还有用红漆涂上的标号。除此以外我还看见两张床,不,那也谈不上是床,只是睡觉的铺位,被单大概有一百年没洗了,很多飞虫在漏光的地方舞动。我不知道谁能谁在睡在这个地方,怎么躺得下去。


“你居然说我摘了你的南瓜花。”大飞走过去擒住那小子,“你这个小偷,我会带你去见警察叔叔的。”


那小子躺在地上看着大飞,过了好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求饶了。


“你们放过我把。”他说。


大飞听不见,大飞再次把耳朵侧向他,并且很大胆地把手伸过去拍了拍他的脸。那小子再也不敢咬大飞了。


“爷爷,你们是爷爷,放过我吧。”



大飞朝我昂了昂脖子。是的,我说错了,那小子并不固执,也不傻缺,并不认为全世界都是他的,那小子他妈的什么都明白。我一下子感到无趣了,走过去踢了他一脚。


大飞拉了我一把。这时我抬头才看到有一群男人从篱笆外面摆着雁翅阵型走向我们,手里都拿着铁棍,我数了数,六个。那小子立刻嚎叫起来。


现在我最好跳过中间那段吧。我后来能想起来的全都是像被血染红的画面。大飞被人制服了,他跪在地上。那小子坐在地上打了大飞十几个耳光,然后告诉那群人,他们偷东西的事情被发现了。其中有一个男人,他把大飞倒拖到棚子里,大声地与后面的人商量,是不是一棍打死我们,再一把火烧了这棚子。那伙人有点犹豫。大飞嚎叫起来:“爷爷,求你们放过我吧。”我被人踩住了,半边脸在土里,我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承认这是我十七岁时遇到的最凶险的事情,没什么的,我后半辈子还能遇到类似的场面,被人用刀指着腰,被人用火枪指着脑袋。次数虽然不多,但足够我拿出来炫耀给朋友听了。我后来才知道,其实被人用棍子打死是很惨的,很疼很疼,别人不一定会一棍敲碎你的颅骨,而是慢慢地敲,每一寸骨头都敲开,把你敲成一条蛇。如果那次我和大飞没被敲死,那还可以像烤肉串一样,放在棚子里烧成炭灰。我和大飞将会蜷曲这,黑乎乎地死在一起,那些女孩回忆起我们,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在我们的坟墓上,不知道会不会长出一根南瓜藤。


那天我听到一串自行车的铃声,然后有个人大吼一声:“干什么的!”踩住我的那只脚,忽然消失了,我在土里趴了很久才跳起来。男人们不见了,断腿小子也不见了(后来大飞说是他们背着他逃走了),我眼前站着陈国真,他已经喝醉了,警服的扣子解开了三颗。他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着地面,指着我们问:“操你妈的,你们又出来打群架了,是不是?”


“陈老师,”大飞哽咽着说,“陈老师,你妈的看起来太像是个警察了。”


陈国真说:“操你妈的。”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研究所,我和大飞都累坏了,大飞脸肿得不像样子。廖科长过来探视了一下,并且让我们向派出所的民警介绍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以及那一棚子的铁块。大飞语调凄凉,声音发抖。警察宽慰了大飞一下:“放心,你再也不会遇到这群人了,除非你也进看守所。”


廖科长说:“上个星期我值班,有个小子打算爬进来,被我用铁杠戳出了墙,他躺在外面惨叫。我估摸着,断腿的那个就是他。”



我想了很久,基本上我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我说:“没错,那肯定是他,肯定是他。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犯罪分子。”



文字丨选自《十七岁的轻骑兵》,路内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

图片丨选自路内同名小说改编电影《少年巴比伦》
编辑丨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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