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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跟着余先生,发现学术史的“暗码”

葛兆光 学人读书 2022-08-14

讲者 / 葛兆光(上海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

记录 / 思想空间编辑部 



过得太快了,余先生竟然往生一年了。在这一年里,各种各样纪念余先生的文章很多,余先生的诗、谈话录也出版了,现在联经的文集也要出版了。一个真正的学者、了不起的学者,总是被人记住的。所以我相信余先生的文字,肯定是会永远留在思想史和学术史上的。

今天联经给的题目是“回到余英时的客厅”,这让我好像又回到了余先生的客厅。从2009年开始,我和太太在这个客厅里,和余先生大概谈了有三十多次,肯定超过一百小时。我记得我总是在那个客厅面向院子的大玻璃窗下面,回头就可以看到养金鱼的池塘,而右手边是放着余先生跟林海峰下围棋的照片。

我曾经说过,跟余先生聊天、谈话,为了聊得尽兴、不受约束,所以我们约定好绝不录音、也不记录,只是偶然的,我会在我的笔记里面记下几句。所以我只能根据我的记忆,挑出一些跟余先生聊天的话题给大家报告,就算是再次回到了余先生的客厅。


余英时先生热爱围棋。照片提供:中华书局


未尽的“唐代佛教和文人”

让我从一个非常具体的话题开始。我想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都知道余先生曾经有过写“唐代佛教和文人”计划。余先生就像王汎森兄说的一样,“上到尧,下到毛”都有论著,偏偏没有专门写过唐代,所以大家都非常希望余先生能写出来。可是直到余先生往生,这个计划也没有实现,大家都很遗憾,我也一样。不过我在余先生的客厅里,至少曾经有两次关于唐代佛教和历史的长谈;现在我把它回忆出来,也许可以让大家稍微了解一下,余先生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想法。


记得是2012年春天,我第三次到普林斯顿大学去客座。那一年,我们不仅给余先生带去了在他老家潜山拍的一些照片和视频,而且我给他带了一本自己的书,就是重新修订过的《中国禅思想史》。大概半个月以后,在一次余先生客厅,他很认真地跟我聊起唐代禅宗的问题。聊得很多,大多数我现在都不记得了,但很清楚记得余先生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学术界对于唐宋的禅宗跟政治史的问题讨论并不多?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禅宗对文学和士大夫生活影响这么大,而对上层的政治影响很小?第三个问题则是禅宗在佛教的中国化,他问:“就像你说的“老庄化”,是不是导致了禅宗跟政治有所疏离?”这三个问题他至少问过好几次,说实在话,这些问题我一直没想清楚。


我跟余先生对宗教史的看法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非常一致的地方是什么呢?是我们都希望在历史背景下去研究禅宗。余先生对胡适是非常熟的,胡适讨论禅宗的文字,他都记在心里、如数家珍,他也非常赞成我们应该像胡适那样从历史和文献中去研究禅宗,而不是对禅宗的信仰有什么兴趣。


他曾经引用过一段评价陈寅恪的话,说:“俞大维曾经说过,陈寅恪对佛教有兴趣,但是他绝对不是信仰佛教,而是对历史有兴趣。”我想我们也是一样的,所以后来我在《中国禅思想史》再修订版的时候,还特意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就是《仍在胡适的延长线上》。这是我们很一致的地方。当然也有不完全一致的地方,比如说刚才孝悌兄讲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这本书,我曾经跟余先生说,我对他的一些说法有点怀疑——新禅宗是不是能够刺激出韦伯说的资本主义的计算、理性和天职?但是刚才我们提到余先生讲的几个关于禅宗研究的问题,还真是至今没有讨论好的问题。在学术界,我到现在没有看到对这个问题很好的讨论。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多地去看日本禅宗的研究,觉得日本禅宗跟中国禅宗确实有非常大的差异——它(前者)介入政治非常深。可是我们要回过头来想,为什么中国禅宗跟政治之间的关系(薄弱),是不是我们没有发掘出来?或者说它本来确实就没有那么深?而我们的禅宗史研究,确实比较少让禅宗落下“云端”,回到政治、介入社会。


过了一年,2013年的冬天,我再次到普林斯顿去客座。那次余先生让我看《论天人之际》的校样,第二年就在联经出版了。看了之后,我跟他讨论了很多,他就跟我笑着说这是他最后一本书了,可我当时就说“那不是最后一本,你还欠了一本唐代的佛教和禅宗以及历史的研究”,他当时笑了笑说:“我现在没有精力,这事就交给葛兆光了”,我说我可写不出来。我没有余先生那种高瞻远瞩的视野,到现在也没有能力写出来,所以想起来也真是很惭愧。


讨论禅宗是两次比较专业、学术的长谈,但是我在余先生的客厅里与他谈得更多的,可能是学术界的各种见闻。余先生一生阅历丰富、阅人无数,又有全世界论学、访学的经历,肚子里有很多掌故,我真的是从余先生那听的太多了。无论是欧美、日本、大陆、台湾、香港,无论是他的前辈、同辈、还是他的后辈……他比我们的阅历丰富得多,我也确实特别喜欢听他讲这些故事。听他讲故事不仅是一种享受,而且长见识,其实更多的是让我们跟着他一起进入学术史。


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联经,2014)


从日记、书信、诗词洞见学术史


我记得余先生讲过一句话,这句话我记的很清楚,他不仅是讲过而且也写下来过,他说:“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后不说人?可是只要心存忠厚对人宽容……” 坦率地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余先生对什么人───无论是前辈或是后辈───讲刻薄、过分的话,他总是非常宽容的。我听他讲了非常多,包括大陆的钱锺书、王元化、李泽厚、李慎之、周一良、李学勤,美国的何炳棣、张光直、还包括刘子健,也包括我们这一辈学人,都很少听到余先生讲过刻薄的话,最多讲一句:“不相干、不相干。”这是他的口头禅。特别是对年轻的一代,就像我,以及比我更年轻的一代,他几乎是(给出)最大的包容。就连我们看不惯的一些人,余先生都会非常正面、亲切地去鼓励,而绝不说不是的话。


谈论学界的人,其实是学术史的一部分。最让我感觉到惊诧和佩服的,就是余先生的博闻强记。大家知道《公羊》三世说里面有“所见、所闻、所见闻”,在这一点上,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像余先生这么博闻强记的人。他非常喜欢看学人日记、书信和诗词,以及各种年谱、传记;为什么我们特别谈得来,就是因为都有看这些东西的爱好。余先生可以在这些细碎的文字里面,观察思想史的大问题、大背景、大趋势。这也是我在余先生的客厅里聊得最多的话题。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2014年,我在哈佛访问,去余先生家里面去看他。我那时候在看金毓黻《静晤室日记》,自己觉得很有感受,就跟余先生提起了一个特别有兴趣的问题,就是金毓黻对于日本人稻叶君山的满州史研究,其实有着非常多的紧张和评论。我总觉得这实际上是当时(“九一八”之后),中国和日本两国学者在满州史研究上的一种学术竞争。所以我也联想到傅斯年的《东北史纲》,也提起缪凤林对《东北史纲》激烈的批评。我觉得这是学术史上一个很重要的,涉及学术竞争、民族主义的大问题。跟余先生谈起这个事情,真的没想到,余先生提头知尾,反倒来跟我讲了很多“九一八”之后学术界的各种动向,显然他比我看的多得多,知道的也多得多。


余先生看这些日记、书信、诗词不是为了看八卦,而是为了从里面看学术史和思想史,洞察过去人的心理和感情,他有很多论述都是从这来的。大家都知道,比如看《胡适日记》、《吴宓日记》、《顾颉刚日记》、《夏鼐日记》、《陈克文日记》,读陈垣的书信、夏承焘的日记、读陈寅恪的诗、汪精卫的诗……他常常跟我互相聊阅读的内容。我当然也看过,但是我能从余先生那里感觉到,同样读这些东西,是有两种境界:有的人看得鸡零狗碎,挑出一些八卦、找出一些轶闻,显示自己能网罗掌故,这就是以前人所说的“掌故之学”,餖飣而且琐碎。可是余先生不一样,他心中有大的历史判断,总是能把这些东西放在思想和学术的大脉络里面,发现他自己所说的“暗码”。


他对陈寅恪诗的解读,能够让陈寅恪都说“作者知我”,这很不容易。他讲到顾颉刚一生都暗慕一位女性叫做谭慕愚,如果你仅仅把它当作八卦那就错了,余先生要说的是,其实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这几年里,顾颉刚思想的转变其实跟谭慕愚是有很大关系的;而后来顾颉刚为什么去办《禹贡》、为什么1939年写下〈中华民族是一个〉,其实跟谭慕愚对他的影响有非常深的联系。所以余先生看日记、书信、诗词,绝不是像有些人是为了了解掌故。

   

余英时:《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联经,2007)


 我记得余先生知道我非常仔细地看了《杨联陞日记》,我也问过余先生对这个日记的一些事情。有一次,我对余先生提起1960年代(他)在剑桥住在什么地方,而我是从杨联陞日记里看到的;余先生居然为这件事情,去找了他的一本书背后的题签,上面就写了当时的住址,他说杨联陞记的是没有错的。但是我跟余先生聊《杨联陞日记》的时候,他说他不能写杨联陞先生,因为杨联陞是他的老师,捱得太近,不容易跳脱出来。这让我想起陈寅恪先生一段话——他说他不能研究晚清,因为他和他的家族是当事人,容易动感情,不能够推开来进行研究。这就是历史学者的谨慎。并不是说余先生不关心杨联陞,其实余先生是看过《杨联陞日记》的,他也跟我聊过很多杨联陞的事情,也看过我写(关于)《杨联陞日记》的两篇文章,而且还跟我讨论过。大家想想,余先生到了八十多岁还亲自校订杨联陞的诗集,而且他还复印送了我一本,非常厚的一叠。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余先生读邓之诚的日记,而没有写出文章来。邓之诚先生的日记影印好多次,字迹不是那么容易辨认,余先生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阅读。余先生告诉我他读完了,而且他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时候见过邓之诚,跟邓之诚先生的大儿子有很深的来往。他读邓之诚的日记,会联想到很多的事情,有很多的感受,而且也读出了很多有意思的内容,包括像邓之诚先生讲陈寅恪写的一首诗是“反诗”。其实余先生看到了很多,可是很遗憾他没写出来,我们无缘得知余先生是怎么看邓之诚先生的日记了。


回望故地,几回林下话沧桑


在余先生客厅里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中国。他曾经说他之所以跟我谈得比较多、而且比较投缘,不仅仅是因为研究领域比较近,而且因为我是从大陆出来的学者,他其实始终关心着中国的事情。他常常向我问起大陆的情况,从学术到民生,也曾经几次反覆地说:“你应该把你的经历写出来。”因为我经历过1950、1960、1970、1980,经历过wg也经历过大陆改革开放的曲折过程。


余先生的心里,对于政府和国家、对于“政治意义上的中国”和“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对于“地理意义上的中国”和“思想意义上的中国”,其实区分得非常清楚。很多人都知道余先生说过一句话:“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其实他对他所生活过的那个中国的关心,真是深切得很。只是像他的一首诗里面说的:“左言已乱西来意,上座争参杜撰禅。”那里已经不太像他记忆中的中国了。可是余先生为什么会说:“此行看遍边关月,不见江南总断肠”?


余先生故乡

 我印象非常深刻,2012年我和我太太去了潜山,就是余先生的老家,给余先生拍摄很多照片和视频,里面有破败不堪的余家老宅,也有他过去居住过的房间的破窗户,还有余先生老宅门口已经干掉的池塘,和大屋背后的竹林。我们在余先生的客厅里,用电脑一一放给他看,余先生看得非常仔细,然后给我们一一地讲他在潜山官庄的生活,讲他半夜爬涉山路去桐城、去淮宁,讲他在夜里半山上怎么遇见狼,也说到那时候他在竹林里面跟朋友的一些活动……记得那天在客厅里,看完录像和照片以后,他有几分钟都没说话,可能在想他过去的生活。这时候你真能感觉到,他对故乡其实有很深的感情。


从2019年以后,我们就没有再去普林斯顿余先生的客厅了。只是在朋友发来的照片上,我们看到余先生长眠的墓地和墓碑,那个地方靠近普林斯顿的公共图书馆,我们去过很多次。今年年初,我们请朋友代我们在余先生的墓碑前面献了一束花,这束花上面别了一张纸条,写了余先生当年送给我们的一首诗中的一句话:“几回林下话沧桑”。其实,“林下话沧桑”的地方,就是余先生的客厅,今天有这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回到余先生的客厅,我们真是感慨很多。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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