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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方案┃背负罪名的老人

大案之声 2020-09-02


这段时间,随着“大方滥泥组之殇”等热门文章的传播,身边许多朋友都在谈论并关注“大方案”,这其中既有对法治不彰、规则失灵的不安与忧虑,亦有对生活在大山深处贫困村落里被打成恶势力集团分子的老弱病残命运的同情与慨叹。在这一刻,大家显然有着同样的共情心理,愿意共同关注大方案背后的故事,愿意近距离观察大方案的细节、关注案件的后续发展。


与此同时,由大方案而引发的检视亦持续不坠,它没有仅仅停留在自媒体传播和好友热议的层面,而是已经渗入了法科学生群体,流淌进寻常百姓的生活场景之中,给刚刚经历了疫情的人们增添了几分惶恐与惴惴。听说最近大方相关部门正在分头给本案当事人的家属和亲友轮番施压,试图压制家属的鸣冤与呐喊,在外地工作的家属也遭遇了来自同城异地的特殊“关照”与“嘱托”,甚至明确要求律师与当事人家属删帖。我对本案的好奇心也随着有关方面的行动进一步加剧,于是我决定亲赴滥泥组感受一下别样的氛围。


一探大方


原本是个惬意的夏天。天空中,透着一丝丝凉意,沿途美丽的景致一帧帧滑过,高铁到达大方站,我竟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出了站口,搭乘去滥泥组的汽车,眼前的夏之山野本也应当是别有一番韵味的,为何我竟然感到有些许寒战。脑海里若隐若现的,有“荒山”、“林地”、“坟墓”、“法庭”,以及眉头上皱了几十纹的一张又一张沧桑得不能再沧桑的脸。“全村涉恶”、“多名老人涉恶”俨然已经成为了滥泥组一道醒目的“文化”标签,一种耐人寻味的吊诡现象,一幕凄惨的人间悲剧。


进入滥泥组,眼前的山,青翠迎人,遍地散着绿草的清香,天空也现出不可描摹的蔚蓝。眼前的水,碧波微漾,静静地流淌于山间,谓之大方县“饮用水水源一级保护区”。再仔细看去,好景的深处,鳞次栉比的,却是一座座坟冢。这景致让人很难与国家倡导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建立起直观的链接。


对于坟冢内的逝者以及逝者的家人而言,这里无疑是一块风水宝地;对于因看山护林而被认定为“恶势力犯罪集团分子”、身陷囹圄的滥泥组村民们而言,却从此沦为心碎忧伤之地;而真正的违法者,毁坏山林、污染水源、肆意倒卖坟地赚得盆满钵满的原陇公村村主任陈生明以及滥泥组组长段永全家族,却摇身一变成为“受害者”,生活实乃安闲自得。


 



图1  青山上的坟冢


据当地的村民反映,当初,时任大方县羊场镇陇公村主任的陈生明背着村民把属于村集体的林地承包给段永全的时候,山上全是树,而且这些树当年就是如今被抓捕、判刑的这些老人亲手栽种的。


老人们对这片山、这些树的感情自不待言。眼看着树木全都长大了、成材了,村民们自己没有人舍得砍掉一棵,但是这片林地到了段永全手上后,他却叫起城关区、六区、八区的人以及九区的亲戚来帮他们砍,把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干净。砍完之后除了将一部分木材卖掉赚钱以外,段永全的大儿子段勇还搞了一个木材厂(木材厂迄今还在),用山上砍来的树木制作桌椅,出售给学校等单位。


林地被段永全用来开牛圈、羊圈。说是牛羊圈,其实段永全家族并没有真的养牛、养羊,而是向附近的村子或村民们借来牛羊(牛是每头五元钱一天,从陡坡等地租来的;羊是从沙树坪大树组九队租来的),再拉起租来的牛羊照完相后,报给县领导,县里面管畜牧的就给拨钱;喂了个把星期后,便把这些牛羊给还回去了。段永全用这种方式骗取国家巨额拨款数十万。牛圈和羊圈现在都还在,只是本来就没有真的养牛养羊,现在依旧空空如也罢了。




图2-3  段永全家的牛圈和羊圈


在倒卖完木材后,段永全开始进一步倒卖坟地,谋取巨额私利。一座坟地少则一、两万,多则七、八万。二十年间,陈生明、段永全家族倒卖坟地一千有余,真正将老百姓的绿水青山,变成他们自己的金山银山。截至目前,当地被毁坏的山林多达数百亩,生态环境严重受损,且倒卖的坟地大多位于大方县饮用水水源一级保护区、宋家沟水库附近,为全县居民的饮水安全也埋下隐患。



图4  饮用水水源一级保护区


此外,段永权还拿倒卖坟地的钱,买了陡坡的山,起码有30余亩。这些地买来后,部分倒卖给国家,部分卖给私人建房。段永全五个儿子,个个都在大方县城建造了房产,原来一贫如洗的段永全家,靠毁林卖坟,如今已经活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而当初守山护林的村民们却被控敲诈勒索、非法拘禁等罪,还被扣上“恶势力集团分子”的大帽子,在铁窗内隐忍着眼泪与伤痛,从此度日如年。铁窗外的蓝天、碧水、绿树,只能化作他们心底挥之不去的牵念。


二进烂泥


滥泥组总共只有三十余个农户,而此次被大方县法院定罪量刑的村民就多达三十人,几乎家家有人被抓,且三分之一以上是老年人。其中花甲老人6名,古稀老人5名,年龄最大的79岁,已近耄耋之年。可就是这些老迈龙钟,耳已不聪、目已不明的老人,竟然被认定为恶势力犯罪集团。更令人惊诧的是,78岁的老人张学清及其77岁的老伴儿姚关秀不仅双双被打成恶势力,还都被大方县公检法认定为恶势力犯罪集团的骨干分子,最终都被大方县法院分别以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十一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一万元;以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六年八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一万元。目睹判决书的内容和描述后,我决定走进这两位“十恶不赦”的老人家中一探究竟。


在滥泥组,路上能遇到的村民很少,却都十分厚诚。聊起这事,村人焦虑,我也焦虑。老人的屋舍仄仄斜斜,堂屋散落了一地的干巴土豆,显然是老人被抓捕之前没有来得及收拾。家里除了冰箱,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墙上还挂着老两口年轻时的照片,可以想见,那时的他们,家虽简陋,生活却是温睦而平和的。眼前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景象为两位老人的迟暮余年又徒增了几分悲凉。




图5-6 张学清、姚关秀老两口儿的家

 

遭此厄运与苦难之后,听说老人们在看守所里对自己所蒙受的冤屈始终难以释怀,期待着冤案能够昭雪。毕竟年岁大了,不想死在监狱里面,还背负着“黑恶”的罪名,死得这么难看。老人们在铁窗牢笼里的每一天无疑都在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与煎熬。


一审法院认定老人涉恶、敲诈勒索,判决书所描述的情节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可谓大迥其异。事实上,对于滥泥组的村民们而言,碰到困难,首先想到的是政府。多年来,村民们为了维权一直上访,但相关部门的答复却相互推诿、敷衍了事、漏洞百出,最终换回的是无可挽救的绝望。比如,2012年6月11日,大方县林业局、羊场镇人民政府答复称“关于霸占集体山林,已经查明:2004年6月,陇公村委没有召开村民大会,以‘四荒’出让的形式将山林承包给段永全,出让金为3000元。”同时又说“关于这次协议是否合法有效,无权界定”;关于私卖坟地,明确表示买卖坟地属于违法行为,同时查明截至2012年,段永全已经私建坟地113冢,却只是象征性处罚其10800元钱;2011年12月31日,村民上山维权,段永全家打伤二人,一人住院。此事经大方县公安局羊场派出所出警处理,对段永全儿媳张莉行政罚款200元钱。这次堵坟事件,明明动手的是段永全一方,被处罚的也是段永全儿媳张莉,但是到了一审判决书中却变成了村民的恶势力行为。


村民们还说,一审法院把维权的老人和村民们以非法拘禁定罪,“这个完全是乱弹琴,是陈生明亲自讲的,要定个时间,大家一起开个会,商量一下,他心里是清楚地晓得这件事情的。是陈生明自己定好,那天在大队里与大家说,明确开个会,把这个事情讲清楚,那天开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散会以后,城里的就回城里了,乡下的就回乡下了。各自回家了,哪来的拘禁?”“他是村干部,我们没权力拘禁他!”


更何况,像张学清这样已届耄耋之年的老人,不仅老得连路都走不稳了,而且还是视力残疾人,耳朵也听不清,哪来的能耐敲诈勒索、非法拘禁?哪来的本事担纲“恶势力犯罪集团”的骨干成员?





图7  张学清老人的残疾人证


图8  一审判决书认定的“非法拘禁”地点:九层衙村村委会


三声追问


要“建设天蓝、地绿、水清的美丽中国,让人民切实感受到发展带来的生态效益。”6月5日是世界环境日,而大方县滥泥组的村民们不仅没有机会享受到青山绿水带来的生态效益,反而因为保护青山绿水、依法维权而被报复陷害、打成恶势力。法院的一纸判决,剥夺的不只是村民们的人身自由,还有他们对余生的“向往”与“希望”。可以说,滥泥组村民们的“生态效益”早已被陈生明、段永全等村干部在毁林卖坟的行动中埋葬在坟墓之中了。如今深陷囹圄的村民,尤其是老人们的处境,可谓苦不堪言。好似夜夜都尝了“死”的意味,过着未寿终先入土的生活。他们残留的余生早已被不公的判决掩埋在黑暗里面,但是其实谁也不会如他们那么那般深深地恋着绿水青山、恋着光明与自由。


中国自古以来,法律乃惩恶扬善之用,故有“讲法律以儆愚顽”之说。绵延至今,反倒出现了守护绿水青山的善良村民“被犯罪”的古怪事儿。在为老人们的命运慨叹与担忧的同时,我们不禁想要追问,依法维权的村民是怎么变成被告人的?把林地变坟地的村干部又是怎么变成被害人的?手无寸铁、老弱病残的村民们如何“害”了势力强大、富甲一方的村干部?


鲁迅先生曾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始终觉得,时光留给我们的时间总是不多的,看似一纸判决把老人们给制服了、压垮了,把民间护林员们的日夜守望和艰辛付出给彻底否定了,还让他们为此搭上自由乃至余生的代价。但究竟是谁的终点,又是谁的归途,恐怕尚难定论。有权者也好,有势者也罢,未必总能赢过手无寸铁的村民。这些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终有一天都会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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