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菲 | 热读木心—微型文艺复兴

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

尽自木心晚年在北美、台湾、大陆发表著作，直至他仙逝后陈丹青笔录之《文学回忆录》问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温故·木心纪念专号》刊行，《新周刊·木心专号》热售，加之台湾印刻一套十三册木心文集以“素雅书盒”、“专属纸箱”包装集合出版，木心持续发热，迄今不止，渐有炙手之势。

毋庸讳言，读者之于木心，大多难以望其项背，但希圣齐贤拳拳服膺之心已明，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之志已现，且有延伸阅读拓展思域切磋商榷推敲析疑之举。

木心遭遇双重困难。出世不易，解读更不易。木心渊远究极，思深文艳，曲感人心，辞动人情，然又难读难懂，难解难分。《文学回忆录》发表，打开了通往木心世界的方便法门。

为见证历史，自2012年12月，木心《文学回忆录》发行，陇菲开始辑录网上相关反响。凡所辑录，不分褒贬，不问是非，有风必采，有闻必录，略去单纯引录木心言说或单纯转载他人帖子的海量文字，名曰“拾零”。截止今日修订此稿，已有《反响拾零》一百零八辑，一百二十八万余字。

木心曾说：“《世说新语》，妙在能将妪语童言也记入。”

木心《文学回忆录》之《反响拾零》，各色人等褒贬、品评、感喟、慨叹，惊艳、激赏、狐疑、困顿、冷嘲、热讽，可谓当代“世说新语”，可见眼下世态人心。后世君子读之，或有会心快意之处，自能平议是非曲直。

木心《文学回忆录》，是文学的盛宴。《反响拾零》所载，是盛宴的领受。日有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热读木心，也会逐渐降温，唯有此一段因缘“真实不虚”（《心经》）。

热读木心，热评木心，已有文艺复兴之象，更准确地说，已是一场微型文艺复兴。正如胡兰成所说：“志士知性的因缘就如春风的因缘，一吹动就能使人感受回响不绝的时代之心，冲击历史的波浪，四向蔓延。”（胡兰成《建国新书》）

当今世界，生活节奏日益紧迫，人们早已厌烦不断加速度的“快餐”时代，而忆念那个“悠闲凝视上帝窗口”的缓慢的过去。（米兰·昆德拉《缓慢》）

木心“殆天授，非人力”之小诗《从前慢》，思舒意远，妙得从容，曼声缓引，夐绝隽永，切中时弊，符契人心，一经发表，立即获无数转帖转载。《从前慢》，含蓄道尽了米兰·昆德拉《缓慢》那部长篇小说主旨。

《从前慢》，已成当代汉语诗歌经典，2013年3月21日“世界诗歌日”，被许多读者看做“心中最美的诗歌”。须知，《从前慢》于木心并非孤篇。木心文学成就，已无须多言。然木心贡献，不仅在文学。

木心贡献，不仅在文学，尤其在拯救汉语、汉字。

木心曾说：“近代人笔下没有古人光彩。”“中华，古者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猗欤伟欤，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矣。”

一个多世纪，白话文时兴。半个多世纪，“新华体”专横。当今大陆，只要开口说话，只要提笔属文，几乎无一幸免，近三十余年，文艺腔颇为风行，又有网络语汇时髦，这些，可统称之为新八股、党八股。

“新华体”的新八股、党八股，是民国体新八股、党八股的再演绎。张爱玲对民国新八股、党八股早有反感，《异乡记》中，可见其心迹。人常称颂“通俗”，木心却“嫉俗如仇”。民国新八股、党八股之俗，在他这里不通。

木心《塔下读书处》中拜访茅盾先生的对话，鲜明了他的态度。对当下新八股、党八股，木心也曾有例示：“首先，我认为，我们认为，相当，主观上，客观上，片面，在一定的条件下，现实意义，历史意义，不良影响，必须指出，消极的，积极地，实质上，原则上，基本上，众所周知，反映了，揭露了，提供了，可以考虑，情况严重，问题不大，保证，彻底，全面，科学的，此致敬礼。”陈丹青发挥木心例示，其《众所周知》集其大成极尽讽刺。

当今中国大陆，新八股、党八股愈发等而下之，诸如：

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主要方面、四个必须兼顾、一是要、二是要、三是要、高举、坚持、维稳、唱红、扫黄、打黑、出台、招呼、吹风、盘子、平台、工程、搭台、唱戏、操作、打造、夯实、摆平、愿景、蓝图、梦想、靓丽、灿烂、辉煌、实现好、落实好、维护好、更扎实、更充分、更广泛、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协调关系、汇聚力量、建言献策、迎难而上，稳中求进，开拓创兴，团结统一、服务大局、纪律严明、身体力行、第一时间、率先垂范、严肃法纪、下不为例，等等无风致，无内涵的文字，每天充斥国人耳目，污染所有人心灵。

如此照搬、复制、繁衍，真是套话成套，废话益废，空话更空。汉语遭劫，汉字遇难至此极端，似乎已无药可治。

木心曾说：“脱尽八股，才能回到汉文化。回到汉文化，才能现代化。”

与绝大多数大陆文人迥然不同，木心从新八股、党八股的泥沼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了自己，也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了汉语，延绵了华夏文脉，洞开了世界视野。

木心贡献，不仅在文学，尤其在与世界交浅言深的微言大义。

木心文字，中西文脉皆通。木心唯美，是修辞翫辞高手。他是文章“武功上的莫扎特”，其一招一式，皆有出处，又变幻莫测，法无定法。

木心像鹰一样，俯瞰尘世，似不近人情，其实与这个龌龊时代交浅而言深。在这个时代，木心从未缺席，木心时时在场。木心退后几步，沮丧绝望，似不仁无亲，其实对当下残酷现实冷眼而热心。

拜伦《曼弗雷德》有言：

“狮子是孤独的，我就是狮子！”“我的道路，我自己最清楚，不需要向导。”“从年轻的时候起，我的精神就不与凡人们的灵魂一起漫游，也不用凡人的眼光观察这个大千世界。凡人的野心勃勃的欲望，我不具备，凡人为之生存的目的，我不具备。”“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命数将尽，但是决不把灵魂交给你这种东西。滚开！我要像我活过的那样去死——独来独往。”

拜伦《该隐》有言：

“我鄙视一切向上帝屈服的东西那样”“假如这幸福中掺杂了奴性，那我宁肯不要这幸福。”“决不寻求任何只有下跪才能获得的奖赏。”“只要在反抗的时候把持住你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毁灭这颗坚定的心。”“那致命的果子，却也给了你们一份好礼物，那就是你们的知性。不要让它屈服于暴虐的威胁，而盲目地去信仰，违背一切外部的知觉和内心的情感，要思想，要忍耐——在你自己的心中，筑起一个内在的世界，不受外来力量的支配。这样你就更加接近灵性，你自己的斗争就可以获得胜利。”

拜伦《曼弗雷德》曾说：

“我就是不向你们下跪。”木心也说：“他们要我毁灭，我不！”木心是“儒雅版的拜伦”，他以柔克刚，以美弭恶，“以不死殉道”,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木心之智，沮丧于宇宙荒谬。木心之心，唯美于汉语幽韵。唯美而沮丧，是木心标识。荒谬宇宙中，木心昙花一现。龌龊时代里，木心出淤泥而不染。“美学，是我的流亡。”“虽千万人我爱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阳楼记》）木心笔锋婉转，侧写另类《史记》。他以植物性的战略，缓慢而执拗地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树冠巨伟气根丛密郁郁葱葱的南国榕树。

木心贡献，不仅在文学，尤其在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品素性。

木心作品，在中国大陆，在台湾，在华人世界，激起阵阵涟漪。木心作品，犹如一股清泉，滋润久旱的饥渴心灵。敏感青阳的读者，如沐三月春风。凡敬爱木心的读者，扈拥木心自有一份虔诚。读者之所以扈拥木心，是因为在木心身上，几近绝望的眼神，突然发见，另一种可能真的就在自己身边。

木心夫子自道：“难得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木心夫子自道：我是“垮不掉的一代”。干净的木心之所以“垮不掉”，是因为他曾见另一种可能。

木心论及林风眠时曾说：“在红旗成阵，锣鼓喧天，处处高呼万岁，满目军装蓝布人民装的中国大陆，我见到林先生，就等于证明除了红旗锣鼓军装人民装，还有别的可能的‘现实’存在”（《双重悲悼》）

我辈见到木心先生，也见证了别的可能。木心之于当代中国大陆，“是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木心之于当代中国大陆，乃是“精神高度的证明”。

木心贡献，不仅在文学，尤其在远水徐来德风微熏的深远影响。

木心曾说：“中华不见风度才调久矣！”出乎意料：当此中华无华，文明无明之际，民间竟有如此之多虔诚阅读木心的草根读者，尽管所占人口比例甚微。

时人常说：“人心不古”。然有如此之说，其实明证德风美韵还在。时人常说：“人心坏了。”然有如此之说，其实明证良知良能尚存。时人常说：“世事肮脏。”然有如此之说，其实明证天国净土未染。时人常说：“世道黑暗。”然有如此之说，其实明证航塔明灯不灭。

人生之初，本无善恶。人在江湖，“出见纷华盛丽而说（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史记·礼书》子夏语）

人性的邪恶，是有物竞天择自私利己的基底。愤世的批评，是有保种护群同类利他民胞物与恻隐之心的基底。因是，“尧舜之也，比屋可封。桀纣之时，比屋可诛”。占人口比例甚微之草根读者，是因虔诚阅读木心，欣闻夫子之道，先人一步唤醒自觉其恻隐之心。

尽管秦始皇焚书坑儒，清王朝文字狱酷烈，尽管五四运动彪狂雨急，“文化大革命”残暴肆虐，超越时空超越自然超越历史超越社会超越民族超越个人超越年龄超越性别的文象，毕竟已自成世界。

古往今来，圣人所制之文象、文物，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模；一地创之，天下以为准则。模仿之，复制之，传播之，交流之，变化之，转型之，改进之，发展之，以至于粗制之，滥造之，夸张之，极端之，遂成五彩缤纷、光怪陆离之人文世界。

文象、文物，其中有精，其中有神，其精甚真，其神甚明，是谓之文脉。延绵之，持守之，传存之，继承之，以化天下，以被四海，以利今人，以荫子孙，名曰精神，名曰灵魂，名曰信息，名曰资讯，超生死，越时空，和民族，类人群。文明此脉，人类此脉，“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

文明此脉，人类此脉，不绝如缕，道出无已，百川归海，奔流不息。

只要有轩敞而又聪慧的灵魂，外化之文象其精、文象其神，旋即内化于清明灵秀，旋即注入其心田，成为汩汩流转、潜涌不息的文脉，文而化之，化而文之，不断润泽历代青年才俊。历史关头，一个天才，一本经典，一段戏文唱词，一番渔樵闲话，几个素心之人，几株民间草根，也许就接续了藕断丝连之文脉，也许就延绵了风雨飘摇之文明。

木心曾说：

“最后是要看看中国黑暗之后，会不会有东西出来。”“将来一片废墟以后，播种下去，还是需要水，思想、艺术的水。这水是中国所缺的，需要的。我们是远水。”“期待时代转变，不如期待天才。”“从整体上来观照，中国不再是文化大国，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谓希望，只在于反常、异数。用北京土话讲：抽不冷子出了个天才。”“爱默生觉察到美国的文化从社会表面看是荒漠的，街道上没文化，店铺中没文化，娱乐场所更没文化，然而文化还是在流，在生活的底层流，所以只好称作‘潜流’。”“如果有一时期，降生了几个文学天才，很大很大的，‘潜流’冒上来扈拥着‘天才’，那成了什么呢，那便是‘文艺复兴’，或称文学的‘盛世’, ‘黄金时代’。”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的木心，于当今中国大陆，是反常，是异数，是偶然，是扰动，也是生机，是起因，是清泉，是远水。木心“抽不冷子”横空出世，如果机而会之，因而缘之，此差之毫厘的微末扰动，此初始条件十分微小的变化，经时间空间放大，其未来状态也许会有宏巨的演变，也许真会失之千里命中起先未曾期望也未曾预料的标的。

热读木心，热评木心之“微型文艺复兴”，如果机会因缘和合圆满，也许真会发展成为“中国文艺复兴”。

胡兰成说：“只有英雄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英雄与一代人皆为知己。”“英雄美人都是万民的亲人。”英雄“上与星辰近，下与世间亲”。天才“上结英雄愿，下与百姓契”。凡真的艺术，都更容易被平人赏识。

杜甫有诗：“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木心则说：“会当身由己，婉转入江湖。”木心 “婉转入江湖”，随波逐流，是有截断众流之志。随波逐流的木心，始终不失截断众流之一以贯之的纲领。木心人入江湖，身不失己。

木心明言：“香港人喜欢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说，人在江湖，身可由己。因为到了江湖嘛，这才可以自由。”

木心沮丧于宇宙荒谬，“修辞立其诚”（《周易》）。木心唯美于汉语幽韵，“翫辞得其实”（《周易》）。木心与“唯一的智者”老子通声气，木心誓与“只能生在中国，死在中国”的汉字“同存亡”。木心究极溯远，其诚感人。木心言而有文，其行必远。木心以其品性，以其文章，赢得了众多虔诚阅读的草根读者。

西人有云：“英雄乃一，群众为零。零若无一，值不过零。”陇菲对曰：“英雄为一，草根为零。一后零多，其值大增。”英雄、天才，是所谓一。这一，如若其后无零，不过是一。其后如若有零，且有许许多多的零，这一，便能成百、成千、成万、成亿、成兆。此所谓零，正是华夏神州之文脉潜流，正是中国遍布山野田畴的草根。扈拥木心的读者，正是这样的草根。

草根与草莽不同。草根有根，其根甚固，其根甚深。华夏草根其根，在华学，在黄老，在儒释道。草莽则莽，粗鄙愚鲁，急功近利。草莽其莽，无华学之知，无黄老之志，无儒释道之文。草根与草莽不同。草根温文尔雅，温习文脉，趋近风雅。草根齐贤希圣，见贤思齐，一心礼圣。草莽“习非而逐迷”,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有枪便是草头王”, “取彼而代之”, “打土豪分田地”,“打江山坐天下”。草根与草莽，同出田野，两者差异，别如天壤。

孟子有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木心之风，如宋玉《风赋》所言：“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已有“王风”之象。

2013年1月20日修订

陇菲 于京东燕郊

注：本文节选自《温故》特辑《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由鹤无粮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